AMORE

　　悟浄一直很自知之明，自己其實是個膽小鬼。

 

　　和人來往時刻意製造距離、在他人面前故作遊刃有餘的態度，以及不去過問他人的隱私等，全都是因害怕這份情感而起。他害怕會再次失去生命中的重要之人，因此在與人深交之前，往往都會先設下界線，保持著隨時可以離開的距離與任何人來往。

 

　　但是悟浄最近發現了一位他無法這麼做的男人。

 

　　不，是他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麼做的打算。

 

　　他希望對方成為自己的，希望對方能夠永遠待在身邊。宛如一頭飢餓的野獸，只要和對方有關的事物，不論什麼都貪婪地想要得到手──於是他感到更加害怕。

 

　　凝視著那雙翠綠色的瞳孔，他可以感覺到自己越陷越深。

 

　　「……悟浄。」

 

　　「嗯？」

 

　　「茶。你要喝嗎？」

 

　　八戒無奈地說，他總算才注意到男人手上拿的馬克杯。看樣子是自己盯著八戒想事情想到出神，悟浄並不感到意外，類似的事最近很常發生。

 

　　他一面回答「抱歉」一面接過杯子，接著微微低頭在八戒右臉上一吻，對方沒有表現排斥，但稍微拉開距離後便如意料中看見八戒露出苦惱的神情。

 

　　不知道本人有沒有發現，每當親吻時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呢？為了掩飾心中的失落，悟浄胡亂搔了下八戒的短髮，便逕自回到客廳坐著。一會兒後，八戒也拿著馬克杯在他對面坐下，這次表情看來有些無奈。

 

　　忍不住好奇，悟浄最終還是問了會讓自己後悔的問題。

 

　　「討厭嗎？」

 

　　「你的問法很卑鄙喔。」

 

　　八戒也沒有逃避話題的模樣，只是皺著眉靜靜回答。

 

　　「……嚴格來說我並不討厭，只是還無法習慣而已。」

 

　　「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整理自己的心情，不過你最近的表情變得越來越沉悶了喔？」

 

　　「悟浄，請你別用這種方法試探我，我不會對你說謊的。」

 

　　聽見男人略微低沉的話語，悟浄原本想以笑容回應，嘴角卻只能扯出一個歪斜的自嘲表情。

 

　　「我當然知道你是個正直到不會說謊的傢伙，可是你同時也是個很會勉強自己的人。要是討厭就直接說，我就不會做了。」

 

　　只見八戒垂下視線，露出痛苦的表情盯著桌面沉默不語。

 

　　啊啊。他在內心嘆息。果然還是不問比較好。

 

 

 

　　第一次與八戒接吻是在兩個月前。

 

　　雖說那是近似意外的行動，但悟浄並不後悔這麼做，他很清楚自己想要八戒這個男人，也沒有隱藏這份念頭的打算。當八戒跟他說「給我一點時間」時，悟浄就知道自己會把半輩子的時間都花在男人身上，然而他不在乎會等上多少時間，只要八戒在身側，不論兩人是什麼關係他都能夠欣然接受。

 

　　等八戒整理完自己的心境或許會花上幾年，他已經有心理準備。悟浄沒猜到的是八戒接下來的反應。

 

　　言談或打鬧之間，他喜歡惡作劇似的不時親吻對方，八戒從未表現過排斥，也沒有要求他停止。但隨著次數增加，八戒逐漸露出苦惱的神情，有時甚至會變得鬱悶。悟浄一直在默默觀察男人的反應，試圖從表情裡得知男人真正的想法，可是他發現的卻是另一件事。

 

　　八戒會不會只是因為同情，而接受了這些行為？

 

　　以八戒的性格來說並不是完全沒有可能性，也因為如此，悟浄才無法當作是自己多想。

 

　　比起被拒絕，用這種方式接納他讓悟浄感到更難受。他多麼希望這只是自己的臆測，卻無法開口向八戒詢問事實，每過一天他就變得越急躁，內心的負面陰影也越來越多。

 

　　然而他能做的只是將一切藏在心中，繼續用開玩笑的態度迎接隔天到來。

 

 

 

　　「要買的東西就這些而已嗎？」

 

　　「嗯，目前這些就足夠了，冰箱裡的食材也還有剩，到下個禮拜之前都沒問題。」

 

　　「感覺真像是娶了個賢慧的老婆，嘿嘿。」

 

　　「但是我可不想有這麼不爭氣的丈夫呢。」

 

　　悟浄的笑容頓時僵硬，只能乾笑帶過眼下的話題。最近他學會了不要和八戒言語之爭，否則被屠宰的人永遠都是自己。

 

　　不只打架，連嘴上也不輸人，某種層面而言八戒確實是他認識過最強的男人，就算是自認臉皮很厚的悟浄，對上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蛋，也只有乖乖閉嘴的份。

 

　　不過從今天的收穫來看，鬥嘴這點乖乖認輸也沒有什麼損失。

 

　　今天和八戒一起上街買東西比想像中要來得有趣，也趁機買了些平時不容易吃到的東西，過程非常愉快。兩人並肩走在市集裡，走出兩側擺滿攤販的街道後，八戒突然放慢腳步說。

 

　　「悟浄，你能夠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喔，去哪裡啊？」

 

　　「就在附近而已，不會花上太多時間的。」

 

　　跟著八戒的步伐，他們來到的地方是位在村子東北方的一塊空地。這裡是孩子們的遊戲場所。起初他不懂為什麼男人要來這裡，不過他根本不需要問，幾個正在玩鬼抓人的孩子一見到八戒，便立刻通知其他人一起上前。

 

　　六個孩子很快地團團圍住八戒，七嘴八舌地提出許多問題，或是急著分享自己的新發現。只見男人始終保持溫和的笑容耐心地回答問題，接著從紙袋裡拿出用手帕包起來的糖果，分給在場每一位孩子。

 

　　原來剛才買的糖果是要給人的啊。悟浄靜靜地站在後方，注視著八戒與孩子們相處的畫面，內心也感受到一股溫暖的氣息。是因為八戒的眼神看起來很溫柔，或是覺得這份光景本身就讓人感到安心，儘管分不出原因，但也肯定說不完吧。

 

　　「對了，大哥哥，這個大叔是誰啊？」

 

　　「大叔……」

 

　　發現其中一位男孩指著自己如此稱呼，悟浄差點沒把手上的紙袋給弄掉。

 

　　孩子們像是剛發現悟浄的存在，一雙雙大眼睛看向自己，熱鬧地討論起來。

 

　　「是大哥哥的朋友嗎？」

 

　　「還是大哥哥的兄弟？」

 

　　「你是怎麼認識大哥哥的？」

 

　　「吶、大叔你說點什麼嘛。」

 

　　「你們這些小鬼……！」

 

　　「好了、好了，一次問這麼多問題可是會給人造成困擾喔。」

 

　　八戒的視線始終都在孩子們身上，連這個時候也只看著前方的孩子們。

 

　　「這位是對大哥哥來說很重要的人，要是他被欺負的話，我也會很難過的。」

 

　　「很重要的人？是大哥哥的哥哥嗎？」

 

　　「不是。嗯……──該怎麼說呢，他是大哥哥喜歡的人。」

 

　　他聽見心跳突然加快的瞬間。

 

　　「大哥哥，喜歡這個人？」

 

　　「很喜歡喔，可是呢……」

 

　　「可是？」

 

　　八戒沒有回答問題，只是一面起身一面向孩子們道再見，約好了下次會再來後，孩子們才放過八戒，向離去的兩人道別。

 

　　他看著回頭走向自己的男人，臉上仍是那張和煦的笑容，那雙微微瞇起的翠綠眼眸也和平時相同，但是全身散發出的氛圍截然不同。彷彿只有八戒週遭的空氣不一樣，全身被某種光芒壟罩，讓男人看起來比平時要更加耀眼──這就是悟浄此時看到的畫面。

 

　　說不出話，全身動彈不得。

 

　　幾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我們回家吧，悟浄。」

 

　　悟浄回過神，應聲「好」，再次和八戒並肩而行。

 

　　剛才的對話不斷在他腦中重複播放。那些對孩子們說的話，其實是刻意說給自己聽的吧。

 

　　他還沒有遲鈍到什麼都沒發現，稍作思考，也能推敲出八戒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事實上，他知道八戒一直很在意三週前的對話，只是既然對方沒有開口的打算，他又何必再惹對方生氣。悟浄也在等待答案，而在那之前，他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做出任何親暱舉動。

 

　　開些不正經的玩笑，偶爾聊聊村裡發生的事情，一起喝酒、打牌，討論生活瑣事，他們之間的互動依然是如此，日子也沒有因為他的改變而有所不同。悟浄甚至認為永遠維持這樣的關係或許才是好的。

 

　　聽完八戒和孩子們的對話，他才發現自己的心態實在太自私了。

 

　　不去考慮八戒的想法，只選擇自己能夠安然生活的道路。因為害怕無法得到真正想要的事物，乾脆一開始就不要努力，放棄的選擇更輕鬆，完全把別人的心情忽略掉。

 

　　這下子被罵不爭氣也無話可說。

 

　　「我說……剛才的下文是什麼？」

 

　　「你終於開口了。我還以為你不會問呢。」

 

　　「笨－蛋，我是那麼無情的人嗎。」

 

　　他無奈地笑了。

 

　　「說好要等你的，卻讓你反過來傷腦筋……抱歉，八戒。」

 

　　這沒什麼。身旁傳來細小的聲音比以往都要溫柔，他忍不住看向男人，將那張悲傷的美麗臉龐納入視野裡。

 

　　如此鬱悶的笑容不適合男人。然而思及讓八戒露出這種表情來的人就是自己，悟浄只能暗自責怪自己的膽小。

 

　　──我……想和這個人一起生活，也想看著這個人得到幸福。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是怎麼想的。

 

　　「剛才的話……」男人緩緩道。

 

　　「『可是這個人卻不跟我說他的想法，是個很卑鄙的人』，這就是剛才我想說的話。」

 

　　「原來我什麼都沒說嗎？」

 

　　「什麼也沒有……不過我也不是完全不明白，我多少猜得到你刻意維持現在關係的理由，你在這方面意外地很膽小呢。」

 

　　「要你管。」

 

　　他很有自知之明是膽小鬼，但也不想輸給這樣的自己。

 

　　悟浄加大步伐距離走了幾步後回頭與八戒面對面，兩人駐足於路旁，偏僻的小道上沒有其他人。

 

　　「我想要你，八戒。」

 

　　見八戒微微瞪大眼，他只是用著平靜的語調繼續說。

 

　　「不論你想怎麼稱呼這份情感都沒關係，我沒辦法給你什麼，你不嫌棄的話，就把『我』送給你吧，然後你也把自己交給我。」

 

　　「悟浄……」

 

　　「可是我是很貪心的人，在沒有全部得到之前都不會放棄……一旦決定，我就不會再手下留情了，會得想要你的全部，還會變得很煩人，說不定你馬上就會後悔了。」

 

　　「就算你這麼說……即使我想回頭，也已經做不到了。」

 

　　「我的話……可以嗎？」

 

　　「只要你就好了。」

 

　　隱約可見八戒的眼角泛起些許淚光。他知道那是喜極而泣的表現，因為此刻的他也是同樣的心情。

 

　　──我能做到的也只有陪著他而已。成為不論發生什麼事，都能夠給予他支持的存在。

 

　　所謂的「幸福」也許只是如此簡單的東西。

 

　　「那麼我們回家吧。」

 

　　「──好的。」

 

　　卸下防備、沒有任何修飾的自然笑容自八戒唇邊浮起，甚至有些孩子氣的模樣，對悟浄而言比任何女性都要來得艷麗。

 

　　他忍不住上前低頭親吻對方，而八戒也微微墊起腳尖親吻了同樣的地方。兩人相視而笑，再次踏上歸途的道路。

 

 

 

《おまけ》

 

　　將生鮮食材放入冰箱的期間，男人突然從身後抱住他。乾燥的長髮搔弄著他的肩膀及側臉，耳邊落下的氣息令八戒感到坐立難安，但這點程度他仍有自信可以隱藏住。

 

　　他現在可是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叫悟浄離開呢？

 

　　──之前那種微妙的距離感消失了，真正鬆了口氣的人應該是我吧。

 

　　發現悟浄刻意製造的親友距離時，比起自責，八戒更感到憤怒。讓男人產生不安念頭的人確實自己，但他從來沒有說謊，不被信任的事實讓他受到相當的打擊，同時也發現自己無法忍受和悟浄保持這種距離生活。

 

　　是親友也好、愛人也好，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須用言語定義，就算模糊不清也沒關係。如同悟浄對他說「怎麼稱呼這份感情都沒關係」一樣，八戒也不在意這件小事，就算說是情愛也無妨，他不想神經質地去一一定義這些情感。

 

　　他需要有悟浄陪伴。僅是這樣的理由讓他主動伸出了手。

 

　　「八戒－－」

 

　　聞聽男人略帶慵懶的呼喚聲，八戒回應「什麼事」一面把最後一樣食材放進冰箱裡，關上門。

 

　　「可以再讓我親一次嗎？」

 

　　「你不是常常這麼做嗎，何必特地問我？」

 

　　「所以說不是平常那種。舌頭……可以進去吧。」

 

　　八戒聽見了體內血液沸騰的一瞬間。

 

　　就算是和過去戀人在一起，他也很少做出親暱行為，或許他在這方面是比較淡薄的人，加上當時滿足於心靈上的充實感，至今還沒有與人身體交合。

 

　　和悟浄的親吻也是一直維持在類似打招呼的吻上，由他主動的吻更是在三個月前，儘管明白悟浄特別詢問的體貼，說出來後反而讓人感到羞赧，變得更加緊張罷了。

 

　　──啊、是悟浄的心跳……背後好熱，還是這是我的體溫？

 

　　他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轉頭看向男人，帶有一絲緊張感的靦腆笑容近在眼前，與紅色眼眸視線接觸時，嘴唇也被吻上。八戒下意識閉上眼，雙手抱住了悟浄。

 

　　「呼……」

 

　　男人的吻有些菸味，但是並不到難以接受的程度，相反地，對他來說是令人感到安心的味道。

 

　　比起情慾的吻，更像是要確認彼此的心意般緩慢，悟浄探入的舌瓣細細舔過口腔每一處，並一再反覆舔拭、回味。八戒追隨悟浄的動作，同樣享受著品嘗男人的行為。

 

　　每當悟浄搔抓耳朵後方，口中溢出的呼吸也就改變一點，漸漸地不只是吐息，連身體都產生了令他難以相信的變化。

 

　　「嗯、呼……」

 

　　腦袋昏昏沉沉的，好似喝醉了一般，全身輕飄飄的。

 

　　唯一感到沉甸甸的地方是胸口，帶有重量的情感仍然持續在增加，讓八戒忍不住想哭。

 

　　「悟浄……」

 

　　換氣時他用顫抖的聲音呼喚男人，那道聲音實在太過細微，他懷疑自己根本沒有說話，只是再次吐出一聲甜蜜的嘆息。想要再開口時，悟浄輕輕吻住他濕潤的唇瓣，維持嘴唇依然碰觸著彼此的距離笑了起來。

 

　　「和你的吻果然很舒服，比我想像中要更好。」

 

　　「我也是，我現在大概走不動了……」

 

　　「那就這樣再讓我抱一會兒吧。」

 

　　悟浄一面說著一面發出「啾」的聲音親吻他，視野裡只剩下男人洋溢著幸福的表情。

 

　　八戒微微收緊手臂的力道，取代了言語回應。

 

 

<End>

 

 

這次是兩人在一起的故事。是的，終於在一起了，不過對這兩人而言只是第一步，各種層面來說。

因為很想寫接吻，最後用八戒的視角寫了一小段，好……好開心啊（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