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ORE

　　「……以上為今日的氣象報導。接著是今日重點新聞，昨晚有四名警察造成東區一連串事件……」

 

　　クリア背對電視機，一面聆聽主播播報的聲音，一面將不久前收進屋內的衣物折疊整齊。

 

　　「……目前已確認四位警察為單獨行動，請民眾在東區活動時多加注意，其特徵……」

 

　　除了戶外傳進的熱鬧招呼聲，以及孩童在附近玩鬧的聲響外，只有クリア獨自一人的客廳內無比安靜。播報新聞的老舊電視因為音量被轉至最小，聲音幾乎被戶外的談話聲蓋過，而看起來像是故意切斷聲音正在看無聲報導。

 

　　現在是禮拜三的早晨，平時這個時間只有クリア與多惠在家。

 

　　考慮到多惠的年齡，クリア獨自使用電視機、音響、收音機……等需要撥放音量的電子產品時，必定會把音量減至最低。

 

　　畢竟以他的聽力而言，音量大或是小都不會造成影響，對他來說只是舉手之勞儘管多惠發現此事後向他表示不須顧慮，然而其實應該是也很希望安靜生活，多惠並沒有在這件事上嘮叨太多，過了幾週甚至特地向他道謝。

 

　　得知多惠不喜過於吵鬧的環境，クリア更無意更改這個習慣，除非房間內有其他人在場要求調整音量，要不然不會多作變動。

 

　　話雖如此，今天與他待在家的人物並非多惠，而是因為休假日依然還在睡覺的蒼葉。

 

　　多惠早在早餐過後出門去拜訪友人，離開前還不忘叮嚀不能讓蒼葉睡太晚。恐怕是知道他老是無法狠下心叫醒賴床的蒼葉，才會特地提醒自己吧。

 

　　不知是平時工作勞累，還是前一晚太晚睡，蒼葉每到休假日都會睡得比平常要晚，有時是半小時、有時是一小時，睡到將近中午的情況也有發生過。若睡過早餐時間，那麼接下來叫醒青年就是他的任務了。

 

　　一般而言クリア不會讓蒼葉睡到九點過後，然而每每看到蒼葉起床時不情願的模樣，內心總會升起想讓青年繼續睡的罪惡感。敵不過的結果便是心軟，放任蒼葉睡到自然醒，最後反倒為了作息的問題折騰好幾天。

 

　　話說回來時間應該差不多了。クリア瞥了眼牆上的鐘，時針正好走到八點五十分的位置。

 

　　折完衣物後他沒有馬上起身，待主播報導完有關四名警察的惡行及注意事項，他才關掉電視並抱起摺好的衣物走向浴室。

 

　　這個家的浴室類似澡堂格局，進入浴室前有一個更衣用的小房間，除了毛巾及基本衛浴用品外，待洗及洗乾淨的衣物也都在這個房間內。

 

　　クリア把乾淨衣物收進木櫃裡，離開前停下來側耳聆聽聲音，確認二樓沒有蒼葉醒來的聲音跡象，這才走上二樓。

 

　　來到蒼葉房門前敲了敲，等待幾秒沒有回應，便轉動沒有上鎖的門把進入房內。青年依然熟睡，蓮也蜷曲在房間另一角休眠，若非陽台外的天氣明朗，這幅景象不禁讓人錯認現在還是深夜的睡眠時間。

 

　　クリア放輕步伐走到床邊，一面輕喚蒼葉的名一面輕搖晃肩膀。

 

　　見青年拒絕起床的賴床模樣，他加強搖晃蒼葉身子的力道，苦惱地拉長音再三呼喊。幾次努力後，將身子完全縮在棉被中的藍髮青年總算探出頭，以尚未清醒、仍有些混濁的琥珀瞳孔看向他。

 

　　「クリア……現在、幾點……？」

 

　　「現在已經過九點了。蒼葉要吃早飯嗎？」

 

　　「……要……」

 

　　聞及青年模糊不清的濃濃鼻音，クリア不住輕笑出聲，留下「那麼我去把早飯加熱」便離開房間來到廚房。

 

　　期間樓上傳來腳步沉重移動的聲音，其中夾雜著雜物被翻動的聲響，恐怕是在找替換衣物吧。為了不讓蒼葉久等，クリア加快手上的動作，將微波加熱的數道剩菜端至桌上，接著回到爐子前處理味噌湯。

 

　　把早飯剩下的白魚肉丟進鍋子內再加入少許調味悶煮一會兒，便完成簡單的魚肉味噌湯。這是多惠教他的料理之一。

 

　　「唔哇、味道好香。」

 

　　算好時間打開鍋蓋的瞬間，一股溫熱的重量從背後壓上。

 

　　クリア嚇得放聲大叫，右手拿的湯匙險些因大動作打翻鍋子。他繃起肩膀回頭，只見蒼葉也露出被嚇到的模樣退後一步看著他。

 

　　「嚇死我了，你的反應未免也太大了吧。」

 

　　「這是我要說的話！真是的，請別一聲不響地突然這麼做，我的心臟會壞掉的……」

 

　　完全沒有注意到。細小的疼痛刺入胸口，クリア下意識用手撫平心臟一帶。

 

　　生活中還是偶爾會發生聽不到聲音的情形。

 

　　不過與其說是聽不到，是因為接收的聲音太細小而「沒有注意」到。

 

　　即使和新機型的α相比，クリア擁有的聽覺也非常敏銳，能夠接受到比α們要更廣的音域、更遠的音源。當然這並不是他本身擁有的能力，而是爺爺將他帶走後進行的改造。

 

　　或許是希望他能夠事先查覺到危機，因此特別強化聽覺系統吧。這是クリア在修復期間聽多惠及其他研究人員們說的。

 

　　失去右耳聽力，能夠聽到的事物固然較之前要少，相對地，他努力提升左耳接受音源的敏銳度，好不容易習慣了身體上的不便。只不過偶爾還是會發生和眼下一樣，因沒有注意而被嚇一跳的事情來。

 

　　右耳依然能夠接受某種程度的聲音，但變得如風聲吹拂過一般的細小聲響實在太容易被其他聲音蓋過去，用「沒有發現」來形容更恰當。

 

　　クリア自身不用說，蒼葉比他要更煩惱這件事。

 

　　兩人偶然碰觸到這個話題時，蒼葉總會流露出心痛的神色，訴說總有一天一定會修好他損毀的右眼、耳的決心。他對蒼葉付出的心思當然感到高興，而同時也希望蒼葉不要過度在意。若回到深愛之人身邊的代價是右眼與右耳，クリア認為這根本不算什麼。

 

　　真要說クリア至今仍難以釋懷的地方，是無法像以前那樣捕捉蒼葉的聲音。

 

　　以往不論在什麼地方、距離多麼遙遠，他都能夠清楚聽見青年呼喚自己的聲音。現在聽到的聲音卻忽大忽小，有時能夠馬上得知青年的位置、有時則不論如何努力都無法定位。有時像是近在身邊、有時卻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注意到的瞬間已經消失無蹤。

 

　　蒼葉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存在，無法像以前一樣守護對方的事實更令他心痛。

 

　　－－必須更努力才行。

 

　　「抱歉、抱歉，不過我也不該在你煮東西的這麼做，幸好沒發生危險。」

 

　　蒼葉一面道歉一面在餐桌前入座，吞下幾口飯菜後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而開口。

 

　　「話說回來，怎麼沒看到外婆？」

 

　　「多惠婆婆早上出門了，她說傍晚左右才會回來，晚餐就交給我了。」

 

　　「也就是說在外婆回來之前是兩人獨處呢。」

 

　　聞及這番別有含意的話語，クリア正要盛湯的手停了下來，轉過頭正好與蒼葉盈滿笑容的臉龐面對面。

 

　　「雖然才經過一星期，不過總覺得很久沒和你這麼悠閒相處了。」

 

　　「因為蒼葉平時要打工的緣故呢。我也是，能和蒼葉度過像夫婦一樣的生活覺得非常幸福。」

 

　　クリア指的是和多惠一起看電視，時常會在電視劇中見到的夫婦生活景象。

 

　　蒼葉一瞬間露出愕然，隨後像是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嘴角劃開沒好氣的笑容。吞下幾口飯菜後再次說。

 

　　「照你這樣說，我們之中誰要扮演妻子啊？」

 

　　「說的也是呢。」

 

　　他將盛滿湯的碗端到蒼葉桌前後也跟著入座，雙手撐著下巴凝視身側的青年，淡紫色的雙眼映著認真思考的神色。

 

　　「雖然蒼葉很可愛，但是帥氣的一面我也非常喜歡，至於我……因為我希望成為能夠讓蒼葉安心依賴的存在，不論是給予幫助、還是像這樣照顧蒼葉我都非常開心，所以由我扮演妻子比較適合。」

 

　　「這……某種層面而言你確實很像。」

 

　　「而且晚上服侍丈夫也是妻子重要的任務對吧，親．愛．的。」

 

　　故意以打鬧口吻補上這番話，蒼葉便像是被嚇到一般倒抽一口氣，被尚未吞下的食物嗆到。

 

　　見蒼葉縮起肩膀不斷咳嗽，クリア也不忘在一旁幫忙輕拍背部。直到咳嗽停止、伴隨一道略帶不滿的憤慨眼神瞪向自己，他才心虛地笑起來。

 

　　忽然一隻手伸向自己的臉頰，理解青年的意圖前，臉頰傳來的疼痛讓他反射性閉上眼。

 

　　「一大早的在說些什麼啊、你。」

 

　　「嗚、嗚嗚──」

 

　　兩人就這樣在打鬧中結束遲來的早餐。

 

　　一同收拾完桌面後他們沒有馬上回蒼葉房間，而是到客廳一面看電視一面閒聊。昨天隔壁鄰居送來了好吃的蛋糕、聽說水紀的刺青店最近生意很好、中意的那間油炸小店正在促銷……等等，雖然是微不足道的生活小事，當對象是蒼葉時，會讓他產生自己正活著的實感。クリア非常喜歡這段時間。

 

　　接近正午時刻，蒼葉接到一通紅時雨成員打來的電話，似乎是紅雀和數名警察起衝突，即將演變成大規模鬥毆的樣子，希望蒼葉能在變成更糟糕的局面前過來幫忙勸阻。

 

　　在一旁聽到對話的クリア也表明想到現場幫忙，不過立刻被準備匆忙出門的蒼葉給阻止。

 

　　「和警察正面衝突可是很危險的事，會不會被打是其次，要是被事後記帳就沒完沒了了，我不想讓你惹上不必要的麻煩。」

 

　　「這點蒼葉也一樣啊！」

 

　　「別擔心，好歹我也有紅雀和水紀的面子可以用，他們不會特地來找我麻煩。」

 

　　「但是……」

 

　　「況且，我猜其中是不是有什麼原因。紅時雨和警察也算是有交情，很難想像他們竟然會和警察打架。如果真的有什麼原委，把你扯進來就更糟糕了。」

 

　　恐怕也是明白這種說法無法完全讓クリア接受，蒼葉揉了揉他看起來垂頭喪氣的腦袋，投以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只是去了解狀況，不會加入鬥毆的，這點我跟你保證，所以用不著擔心。」

 

　　「……可是……」

 

　　「要是真有什麼意外，我會再呼喚你的，クリア。」

 

　　直視自己的琥珀雙眼並沒有說謊的模樣。

 

　　若青年只是顧慮自己是否會受傷，那麼就強硬要求也帶上自己……クリア原本是這麼想，然而不論是口吻還是神情，都不像是出於擔憂而拒絕他同行，是打從心裡認為這麼做比較妥當。

 

　　可是……內心再次浮上不情願，這次クリア主動將念頭壓下，許久後靜靜點頭，用著仍有些喪氣的聲音回答「我知道了」。然而他立刻振作起精神，握住蒼葉的手開口：

 

　　「要是發生危險，請一定、一定要呼喊我，我會用最快的速度過去找蒼葉！」

 

　　蒼葉露出欣喜的表情低聲回應「我會的」，隨後急忙跑出家門。

 

　　雖說得到了青年的保證，不甘心及擔憂的心情並不會因此消失，讓他決定不再繼續追問的主因，是因為他告訴自己要相信蒼葉。

 

　　若青年認為這樣的做法妥當，那麼他也應該試著去相信這個判斷，而不是以擔心為由去束縛蒼葉的行動。想要寸步不離跟在蒼葉身側的念頭依然存在，然而開始和蒼葉及多惠一起生活後，クリア也漸漸明白「守護」並不只有一種形式。

 

　　相信蒼葉的行動，並在有需要的時候給予幫助。這是クリア現在的想法。明明內心也認同這個決定，卻有一股無以名狀的寒冷情緒不斷自胸口湧現。

 

　　與無法待在蒼葉身邊的擔憂不同，感覺更接近落寞、或是想哭的情緒。然而為何？クリア下意識撫上似乎少了某種重要事物的胸膛，困惑地皺起眉頭。

 

　　『好難受……』

 

　　這與他認知的所有情感都不同，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好似腳踩不到地面、令五感遲鈍的空虛感。

 

　　クリア佇立在玄關思考許久，察覺到自己變得近乎鑽牛角尖的思緒，他甩了甩頭折回客廳。

 

　　一定是因為無法同行而感到寂寞而已，クリア對自己說。完成剩下的家務後他爬上屋頂，為了舒緩依然佔據內心的陌生情緒，他向著日光哼起那首總是能讓他安心下來的歌。

 

　　歌曲如他所期望的減緩了胸口難受的情緒，隨著心情平靜，也因此注意到被掩埋在內心最深處、因為慌張而遲遲沒有發現的念頭。

 

　　他的確擔心蒼葉會不會在勸阻過程中受傷，然而那不是全部。內心一部份クリア很清楚以蒼葉的實力即便遭遇危險也可以毫髮無傷離開，是「無法幫上忙」這件事令他感到感到難受。

 

　　再說、紅雀也是他的朋友，發生如此大事クリア當然想要一起幫忙。然而蒼葉的說法卻像是在說自己與這件事無關，除了落寞感，也讓クリア產生自己被排斥的感受。

 

　　他希望在內心層面自己也能給予蒼葉支持、幫助。

 

　　儘管明白蒼葉的判斷、也知道本人沒有那個意思，對於已萌發的心情卻束手無策。越告訴自己不要多想，甩開數十次的念頭便跟得越緊，回過神來，內心已被不安完全佔據。

 

　　クリア吞下歌聲，嘆息似的呼喚青年的名字。

 

　　而像是要證實他心中的不安，以往不時會聽見呼喚自己的那道聲音，自青年出門後就沒有出現過。

 

 

 

　　行動終端響起清脆的電子鈴聲。

 

　　クリア視線移至右邊褲子口袋，下意識伸手時因發現右手拿著鍋鏟而頓住，打算用左手拿出行動終端時一旁傳來多惠的斥責聲，手上的鍋鏟同時被搶走。他愕然地看著接手自己工作的多惠。

 

　　「看什麼看，還不快去接電話。反正一定是那個笨蛋孫子打電話回來吧，接完再回來，一邊煮飯一邊講電話是想出意外嗎。」

 

　　「……我知道了。我很快就回來，多惠婆婆。」

 

　　迅速瞄了眼多惠原本正在燉煮的咖哩，爐火已被轉至最小、蓋上鍋子悶煮。

 

　　他不禁失笑。不愧是獨自扶養蒼葉長大的人，果然做事非常周全，反倒是自己太擔心了。他放心地離開廚房，幾步來到走廊上。

 

　　如多惠猜測，終端螢幕上顯示著來電人為蒼葉。クリア以複雜的心情接通電話，聽到另一端傳來的聲音不住皺起眉頭。由於蒼葉欲交待的事已在預料內，兩人交換幾句話便很快掛斷。

 

　　握著行動終端的右手伴隨通話一同垂落，クリア低頭靠著牆壁，承受宛如體內被漸漸掏空、只剩下冰冷黑暗的感受，閉上眼長嘆一口氣。

 

　　察覺到自己的情緒過度激動，幾乎只要開口就會哭出來，他花了些時間讓自己冷靜，重覆好幾次深呼吸平定心情，做好心理準備才返回廚房。

 

　　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多惠沒有過問原因，只淡淡地問：「今天也是嗎？」クリア點頭。最初他還能夠做出笑臉應對，然而從上週起就沒有那個餘力了。

 

　　凝重的氣氛一直持續到晚餐完成、兩人都用餐完畢還未散去。或許是顧慮到クリア，以往多惠偶爾會在吃飯時抱怨蒼葉最近的行徑，差不多也是自上週開始，兩人吃飯的氛圍非常安靜。有時多惠要他別想太多，或鼓勵他若有話就要說出來，總是非常擔心的樣子。

 

　　他們今天也一樣在異常沉悶的氣氛中結束晚餐，收拾完碗盤及剩菜，クリア帶著半是想獨處的心情進入浴室，彷彿想沖去心中的鬱悶，打開熱水一灑而下。

 

　　蒼葉像這樣臨時告知不回家吃晚飯的情形已過了兩個月。

 

　　起初並沒有像現在這麼頻繁，以加班為由晚歸的情形約是一週一次。他與多惠沒有多疑，很擔心模樣比平時要來得更疲倦的蒼葉是否太過度操勞，不過本人總是說沒問題，只要多休息就好。

 

　　差不多在第三、第四次出來迎接晚歸的青年時，他發現蒼葉的模樣不對勁。

 

　　神態與其說是疲勞更接近狼狽。全身衣物及臉上有著明顯經過清理，但沒有完全擦乾淨的灰土痕跡。細看也能發現嘴角有疑似擦破的傷口，搖搖晃晃的模樣好似隨時會倒下。無論怎麼看，都像是剛經歷完一場鬥毆。

 

　　然而當クリア心急詢問是否遭遇麻煩時，蒼葉卻避開了他的視線。

 

　　「只是路上不小心被捲進別人的打架而已。」

 

　　「這……真的嗎？可是樣子看起來……」

 

　　「抱歉，有話等一下再說，我想先去洗個澡。」

 

　　像是要逃離話題一般，蒼葉隨口說完便帶著背包直接走進浴室。

 

　　クリア不是沒有想過追上去問清楚，然而他實在不想質疑蒼葉的話。

 

　　就寢前青年向他說明了原因──回程路上遇見正好結束工作的紅雀，閒聊期間忽然遇到帶著女人前來找麻煩的一群男子，不由分說地被捲進情侶事件裡才會受了點傷。

 

　　先不論這番話的真偽，クリア還是無法消除心中的懷疑。

 

　　也是這時他才意識到，或許蒼葉的怪異行徑與紅時雨那天的事件有關。

 

　　據蒼葉解釋，那天三位紅時雨成員在地盤上巡邏時，撞見幾名警察在街上非禮一對母女。儘管他們立刻出手幫忙，卻也演變成警察一方喋喋不休、堅持要以武力應付的情形。兩方僵持不下，隨著紅時雨一方前來支援的人越多，現場氣氛也變得一觸即發。

 

　　據說紅雀接獲通知，急忙趕到現場勸阻的時候，場面仍在可控制的範疇內。然而以紅雀的性格，碰到這種不知變通、態度惡劣不知悔改的人，立刻替緊張氣氛再增添一筆危險。雙雙紛紛拿出武器對峙，誰也沒有退讓的意思。

 

　　所幸當蒼葉趕到現場後，兩方人馬還沒開始動手，百般勸阻下好不容易拉回氣在頭上的紅雀，並對警察一方的行為採以消極應對，總算阻止了這場糾紛。

 

　　事發隔天紅雀也為了這件事到家中和蒼葉道歉，還被多惠婆婆念了一頓。不過從紅雀的表情來看，這件事應該是真的好好結束了。

 

　　至於クリア自身──雖然對於被排斥在外仍多少感到不滿，見到事件平安結束，兩人也都沒有受傷，那日產生的煩惱便隨之消失。更沒有多想什麼。

 

　　可是……要是事實並不是如此呢？

 

　　以青年的性格，為了不讓人擔心而說謊隱瞞的可能性並非為零、甚至可說相當高。

 

　　若蒼葉其實在那場事件中惹上麻煩……這絕非不可能。

 

　　在這之後蒼葉依舊以加班為由持續晚歸，只不過一抓到兩人獨處的機會，クリア便會追問蒼葉是否有隱瞞，或有難以開口的事情，甚至直接質問是否與紅時雨那日的事件有關。儘管蒼葉的回答都是否定，怪異的行徑卻依然持續，不一致的說詞讓他更無法放心，詢問的態度也越發強硬。

 

　　這份固執的態度最終惹怒青年，兩人大吵一架，冷戰了一週之久。這是他們自認識以來第一次如此長時間不和彼此說話。

 

　　クリア當然也想過道歉，但他根本不知道蒼葉為什麼生氣。在不知道該為了什麼道歉的窘境中，クリア感到越來越灰心，明明是想幫助對方，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情形？他不只一次在內心哭喊，帶有疼痛的悲傷感卻只隨著無解的次數不斷增加。

 

　　在這種情況下得到蒼葉的道歉只是雪上加霜，讓クリア更加責備自己。

 

　　之後他下意識避開與蒼葉獨處的機會。起初クリア會為了拒絕蒼葉的搭話而抱有罪惡感，然而漸漸地蒼葉也不會主動向他搭話，就這樣漸行漸遠。

 

　　兩人之間毫無連結，即使身處同一個空間也會極力避開彼此，在這種情形下依然抱持對青年的關心，說實話簡直是折磨。

 

　　和那個時候一樣。

 

　　明明內心全是擔心青年的念頭，不安卻在不知不覺間佔據全身。自身身在何處、正在做什麼，宛如五感被麻痺一般什麼也感受不到。

 

　　クリア明白自己為何有這些情緒，想嚎啕大哭的心情卻比以往都要更強烈。

 

　　『蒼葉……你是不是不信任我呢？』

 

　　在青年心中自己是否仍不夠可靠？是否認為找自己商量也無濟於事？

 

　　這份關心在青年眼中是否只是多餘的？

 

　　眼前忽然感到暈眩，視野隨之模糊。

 

　　クリア伸手摀住額頭，手掌偶然碰觸到眼皮時，異於其他部位皮膚的熱度讓他一愣。眨了眨幾次眼，才發現自己早已忍不住落淚，眼窩、眼角全都熱得發燙。

 

　　一旦意識到就無法忍耐。

 

　　好似要將苦澀心情排出，クリア仰頭閉上眼，咬住下唇忍住聲音，好一會兒只是這樣站著不動，讓溫熱清水沖去流下的淚。

 

　　不知經過多久，幾乎連意識都要為之模糊的時候，一道悲傷的聲音突然闖進他空白的腦中。クリア。夾雜些許自責的聲音聽來相當寂寞，讓他一瞬間忘了呼吸。

 

　　『啊……是睽違許久的……』

 

　　クリア關上水龍頭，難受地皺起眉心。

 

　　自紅時雨的事件過後，他越來越少聽到蒼葉呼喚他的聲音，宛如遭慢性病病毒侵蝕，倏地回過神來，身邊已失去青年的身影及聲音。

 

　　以往的他在聽見青年的聲音後會毫不猶豫地邁出步伐，然而現在他毫無勇氣這麼做。クリア沒有能夠安慰蒼葉的自信，更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情面對蒼葉。思緒、心情一片混亂，為了維持身心平衡已耗盡全力。

 

　　對不起。クリア在內心低語。現在的我無法陪在你身邊。

 

　　他再次打開熱水，這次很快地沖洗完身體，待冷靜下來後離開浴室，躲進了二樓房間。

 

 

 

　　聽到一樓的談話聲醒來，正好是十點過一刻的時候。

 

　　首先感受到的是困惑。

 

　　自己確實對聲音反應相當敏感，但是在休眠狀態中不會受到一般聲音影響。他的身體基本上都是由自己控制「清醒」及「睡眠」。若感覺到身邊有危險，能夠立刻從「睡眠」中醒來，反之也是。然而現在他並沒有清醒的打算，也不懂自己為何突然醒來。

 

　　闔上眼皮，任憑對話進入耳中一會兒，クリア疲勞地嘆一口氣。恐怕這就是原因吧。

 

　　晚歸的蒼葉正站在玄關被多惠教訓。偶爾回應的聲音聽來相當疲倦，夾雜其中的濃厚自責感顯得聲音比以往要低沉。

 

　　「如果你認為這是自己要處理的事，我也不會要求你一定要告訴我，但是需要幫忙的時候就該開口，沒有必要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

 

　　「……我知道……」

 

　　「我知道你現在不是個會亂來的孩子，可是クリア還不了解，不用我多說，你應該最清楚這麼做對他傷害有多大。」

 

　　儘管明白偷聽並非好事，意識仍無可控制地全集中在對話上。且一聞及自己的名字，更不可能不去在意兩人的談話。

 

　　不知是因為道德不允許，或是話題有關自己的緣故，過度運轉的心跳令呼吸微微發抖。

 

　　「我也想和クリア好好談談，可是……一想到事到如今會不會讓他失望，我就覺得很……害怕。」

 

　　「既然你會這麼想，表示那孩子在你心中很重要，更不應該用這種方式對待他。只要你好好說清楚，クリア一定會懂的，他可是很堅強的孩子。」

 

　　「說、得也是……真的……很對不起。」

 

　　「知道錯就好了。時間不早，趕快去睡覺吧。」

 

　　語落後接著響起兩人各自回房的腳步聲。

 

　　原本以為蒼葉會直接走上二樓房間，腳步聲卻走進了浴室。クリア不禁鬆了口氣，這麼一來就能免去是否該醒來的煩惱。

 

　　兩人的對話徘徊在腦海內，一字一句化為治療藥物，逐一除去體內累積已久的焦慮情緒。每一次深呼吸，都能感覺到堆疊在胸口處的沉積物都在減少一些。

 

　　不被信賴的傷口依然存在，但已經能以不同的想法去看待。如同他害怕被蒼葉抗拒而喪失勇氣，蒼葉也一樣害怕他的反應，日積月累的不安、猜測最後成為絆腳鏈，想踏出去才發現已經太遲。

 

　　自己沒有被蒼葉拒絕。只要知道這點就足夠。

 

　　クリア一直認為只要能讓蒼葉過得幸福就別無所求，然而他終究錯了。希望陪伴在某人身邊的同時，也會希望那個人能一直待在自己身邊。注視那個人開心的臉龐也會感到幸福絕非謊言，但面對的人不是自己就失去了意義。

 

　　和最初相遇時已經不同，正因為希望自己能夠被信任、能夠成為被放心依賴的存在，才會付出如此努力。

 

　　不只蒼葉，多惠也是如此。怎麼會忘記呢？多惠雖然鮮少表明自己的想法，但是比誰都要在意、關心他們兩人。就算只有百分之一也好，想要回報這位堅強的女性，這份心意從未消失過。

 

　　因為被愛而感到幸福、因為渴望關懷而感到痛苦──能感受到這個一體兩面的情感，一定是因為自己是「人類」的緣故吧。

 

　　給予他生存意義的蒼葉，以及費盡心力將他帶回來的多惠，若沒有這兩個人，現在自己就不可能在這個地方。

 

　　『我能夠做什麼呢？』

 

　　他想要幫助蒼葉，但已經不甘願待在等待的被動立場上，無法幫上忙也不要緊，即使毫無作為也無所謂，他想和蒼葉一起面對。

 

　　做為一名成年男子陪伴在蒼葉身邊，クリア相信這不會是毫無意義的事情，其中一定會有某些含意。

 

　　記得三天後蒼葉有個休假日，找那日來和青年談談吧。クリア在內心給自己打氣。思及要面對蒼葉仍多少感到不安與緊張，然而總比現在這樣成日鬱悶要好太多了。

 

　　心跳「怦通、怦通」飛快地跳動。與最初的緊張感不同，是為了改變而產生的鼓動。

 

　　『請你再等我幾天，蒼葉。』

 

　　只要再幾天心理準備就好。

 

　　クリア帶著許久未過的振奮心情握緊手心，趁蒼葉回房之前再次進入睡眠中。

 

 

 

　　極度後悔指的恐怕就是這個時候吧。

 

　　呼吸急促、四肢顫抖。全身冰冷、每次跳動都感到劇痛的心跳。

 

　　自己現在是如何移動──クリア不明白為何這副身體還能奔跑，只知道自己必須立刻趕過去。

 

　　熟悉的景色自身旁掠過。快一點，再快一點。腦中只剩下這個念頭驅使身體，早已無心去注意過度使用身體是否會造成危險，風景及建築稍縱即逝，全憑身體反應決定落下的地方。

 

　　一步、兩步、三步……クリア以宛如飛行一般的速度朝向「平凡」商店，眨眼間便到達目的地。

 

　　第四步落地前他彎曲膝蓋，雙腳發出略為沉重的聲音著地，接著立刻踏出右腳，用彷彿舞者般流暢的肢體動作打開眼前的門，慌忙高喊「打擾了」。

 

　　一開門便見到羽賀等待自己的身影，環視店內一圈，卻不見最重要的蒼葉身影。所幸在開口前，羽賀便告訴他蒼葉在後方的小房間裡休息。

 

　　クリア覺得自己快發瘋了。這輩子自己有這麼恐慌過嗎？

 

　　他繞過商品大步走進店深處，就算已經知道蒼葉受重傷的消息，實際見到青年躺在雙人沙發上、氣息無比虛弱的模樣，心臟仍差點停止跳動。

 

　　『要是我……！』

 

　　內心再次浮上重覆過千百遍的自責話語。クリア用力搖頭甩去這些念頭。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趕緊送蒼葉去醫院包紮才是首要之務。

 

　　クリア在蒼葉平躺的沙發旁蹲下，靠近後發現蒼葉不是閉眼休息，是真的在睡覺。

 

　　能見到青年眼皮下方有厚重的黑眼圈，仔細看的話也能發現氣色相當糟糕，嘴唇血色只有平時一半。クリア不住皺起眉。儘管知道最近蒼葉一直無法睡好，親眼見到其影響又是另一回事。

 

　　視線移至青年的身體，這次則發現衣物上有數道被刀劃破的痕跡。乍看之下怵目驚心，不過武器幾乎有只有劃過衣物，即便有傷口也是相當淺的擦傷，最嚴重的傷勢是左大腿的刺入傷。

 

　　約一分鐘前クリア接獲羽賀的電話，被告知蒼葉在送貨途中被人刺傷，立刻放下手邊所有事情急忙趕到「平凡」。

 

　　包紮應該是羽賀做的緊急處理吧。從繃帶位置來看傷口接近大腿根部，不知傷勢是否嚴重，繃帶上方仍滲著鮮紅顏色，附近衣物上也留有已乾的血跡，但沒有繼續增加的模樣。

 

　　話雖如此……──

 

　　『我什麼也沒聽到……！』

 

　　クリア咬緊下唇，止住湧上喉頭的嚎泣。

 

　　為什麼發生這種事卻什麼也沒聽到？為什麼一點聲響也沒有？

 

　　罪惡感取代全身血液，每一次心臟跳動、每一次為了忍耐哭泣的呼吸，胸口都會感受到幾乎令人暈厥的劇烈疼痛。

 

　　身體冰冷得打顫。然而像是要提醒他的錯，在逐一失去感官的身體之中，只有腦袋及雙眼異常灼熱，怎麼樣也無法逃離現實。

 

　　沒有保護蒼葉這件事對クリア而言就等於是蒼葉因為自己的失誤而受傷。他早已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待在青年身側，無法守約是他的錯，不管有何種理由都不能改變這點。

 

　　眼前的景象像是要懲罰他的猶豫懦弱，クリア只能凝視蒼葉的虛弱模樣，獨自承受自責與後悔的折磨。

 

　　「……唔……」

 

　　將顫抖的下唇咬得更緊，クリア以袖口胡亂拭去淚，連同背包一起橫抱起蒼葉。

 

　　向羽賀道過謝後他帶著蒼葉離開「平凡」，原本他想利用與過來時同樣的方式送蒼葉就醫，然而考慮到增加的危險性，還是決定小跑步去醫院。

 

　　距離醫院只剩三條街時，懷中的青年總算清醒，以困惑的聲音呼喚他。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還有我是……」

 

　　「羽賀先生通知我你被人襲擊，拜託我送你去醫院。有話等一下再說，醫院就快到了。」

 

　　青年露出欲言又止的眼神別開視線，一會兒後直視他的眼睛再次開口。

 

　　「不，別去醫院，回去找外婆吧，外婆也很會處理外傷。」

 

　　「可是……」

 

　　「我沒在逞強。正好我有事想和你說，在家比較方便而已。」

 

　　琥珀瞳孔雖然有些渙散，但確實散發出クリア熟悉的神采。他不可能拒絕這樣的蒼葉。

 

　　腳步一轉，前進方向接著改變。

 

　　一回到家クリア立刻抱著蒼葉去找多惠，還來不及開口解釋，蒼葉便要他先回房。

 

　　包紮完我就馬上上去找你。蒼葉說這番話時的輕鬆口吻與往常──與他們吵架之前相同。許久未聞的溫柔聲音令人懷念得想哭，更重要的是也讓クリア明白蒼葉並不是為了躲避自己才這麼說。愣了一會兒後他點頭答應，回到二樓房間等待蒼葉。

 

　　或許是身心沉浸在自責與緊張感中，雖然可聽見樓下的談話聲，卻無法聽清楚談話內容。不過クリア認為是因為他想聽蒼葉親口解釋，身體才會選擇不用這種方式聽取內容。

 

　　約十五分鐘過去，一道上樓的腳步聲拉回他鬱悶的思緒。

 

　　由於受傷緣故，搖搖晃晃的步伐不如以往規律，下意識起身去幫忙前クリア猛然怔住，思考一會兒便打消了念頭。

 

　　他認為這是蒼葉給自己自身的挑戰。為了要和他道出全部事實，內心必須做好相應的準備，只要有一絲退縮的念頭，別說坦然面對彼此，連身體都會害怕得動彈不得，短短的階梯更不可能跨過。

 

　　那是蒼葉對多惠說的話クリア仍記得非常清楚，他也體會過這份恐懼，因此明白克服需要多大的意志。

 

　　或許本人沒有這個意思，但是他相信蒼葉現在的行動包含了這個意義。

 

　　一步、兩步、三步。緩慢而謹慎的步伐確實拉近兩人之間距離。

 

　　門把傳來細小聲音的同時クリア挺直背脊，緊張地看向青年。

 

　　「那個、請問傷勢……？」

 

　　青年不知為何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嘴角揚起淺淺的弧度，一面走近一面開口。

 

　　「外婆交代我這幾天盡量別外出，至少要乖乖療傷四天。傷口雖然被刺得滿深，不過好像沒有傷到神經，只要休養就可以了。」

 

　　視線隨著話題落在重新包紮過的傷口上。沾有血跡的長褲被換成方便活動的短褲，雖無法看到傷勢，僅是想像那雙腳竟然被人刺傷，憤怒與罪惡感交織讓他甚至感到反胃。

 

　　果然還是難以接受。クリア低下頭，握緊放在膝蓋上的手。會變成這樣都是自己的錯。

 

　　「都是……因為我沒有保護蒼葉才會……」

 

　　「別露出這種表情來，クリア。」

 

　　走到床邊的蒼葉沒有立刻坐下，似乎是因為左腳無法順利使力，幾秒才「碰」地一聲坐上床沿。

 

　　「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那天發生的事，不知不覺間變得即使想說也不敢說出口。一直讓你擔心、讓你過得這麼難受真的很對不起。」

 

　　クリア垂著目光輕輕搖頭。他知道蒼葉正注視自己，然而他沒有勇氣與之對視。

 

　　「……和蒼葉吵架、無法見面的這段期間的確很痛苦，可是看到你受傷讓我更難受。我無法原諒什麼都沒聽到的自己，竟然一點都沒有察覺……蒼葉會受傷等於是我的責任。」

 

　　「クリア，把臉抬起好嗎？」

 

　　「…………我不要。」

 

　　「你啊……那也沒關係，就這樣聽我解釋吧。」

 

　　右肩膀傳來被輕輕靠上的重量。

 

　　「該從哪裡說才好……你說聽不到我的聲音，大概是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你才會沒聽到吧。」

 

　　忽然被點名始終不願正視的事情，苦澀的衝動湧上雙眼，險些就這樣哭了出來。

 

　　他不是沒有想過是因為蒼葉不願讓自己得知，只是他始終不願承認這是事實。自己被排除在外這件事對他來說傷害實在太大，寧可選擇視而不見、胡亂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也不想承認這件事。

 

　　從本人口中聽到逃避已久的現實，除了衝擊外，也被迫讓他正視自己是多麼膽小的人。

 

　　好想哭。身體的發抖完全止不住。

 

　　然而即便如此，他還是必須聽下去。

 

　　既然你會這麼想，表示那孩子在你心中很重要──多惠那日對蒼葉說的話語浮上腦海，給他帶來了些許繼續聆聽的勇氣。

 

　　「你沒有猜錯，那天我去調解紅時雨和警察之間的糾紛時確實惹上麻煩。大概是因為我讓他們沒辦法為所欲為，所以心有不甘吧，那些警察在街上看到我的話就會來找我麻煩。為了不讓這些人知道我住的地方和工作場所，不時要繞遠路甩開他們，才會變得越晚回來。」

 

　　「……」

 

　　「可能是因為他們只有四個人，我待在紅雀或水紀那邊時他們比較不會一直追著我，不過只有一開始有用，之後也不管面子，看到我就衝上來要打架。」

 

　　「該不會是那天開始……」

 

　　「你應該猜到了，真的很抱歉對你說謊……那天因為措手不及我不小心了挨幾下，幸好那邊有辛辣果汁的成員看到後過來幫忙，才沒變得更嚴重。」

 

　　「原來……如此。」

 

　　「我不希望讓你和外婆擔心，所以這件事只有找紅雀和水紀商量，經過好幾次對峙，總算在前天用了些手段逼他們不再糾纏我。我已經把事情告訴外婆了，但一直找不到機會和你說。」

 

　　クリア心一驚，反射性抬頭看向唇邊浮現出苦笑的青年。

 

　　前天……不就是兩天前無意間偷聽到多惠與蒼葉談話的那天嗎？

 

　　「原本我是不想讓你擔心才沒有說，不過當對方的行徑變得暴力後，我更害怕你得知實情之後會不會去傷害對方。」

 

　　「這……這是當然的，我怎麼可能放任傷害蒼葉的人置之不理！」

 

　　下意識如此低吼回應後，蒼葉露出「我知道」的為難表情繼續說。

 

　　「我也一樣。我不想看到你被那些人怨恨，也不希望你和他們產生衝突後受傷，讓也會讓我很難過，說不定還會失去理智揍人。可是那只會變得沒完沒了，什麼事情都沒有解決。」

 

　　但我還是錯了。溫柔低語的聲音聽來有些自責。

 

　　「為此對你說謊、甚至和你吵架反而更痛苦，我每天都在責罵自己到底在做什麼……與其變成這樣，不如一開始好好跟你說清楚，也不會因此傷害你了。我真的很後悔。」

 

　　「……」

 

　　「クリア？」

 

　　他欲言又止地別開視線，猶豫是否該開口。

 

　　得知蒼葉是如何看待自己，又是以什麼心情決定獨自處理問題，真的讓クリア非常高興。他也想要回應對自己坦承的蒼葉，一股從未有過的焦慮心情卻佔據內心，令他無法言語。

 

　　想要將自己的想法傳達給對方，卻又害怕這樣是否妥當。矛盾的念頭互相拉扯，不論傾向哪一方，最後又會因為無法放下另一方而再次陷入猶豫。

 

　　期間蒼葉只對他說「照自己想的說出來就好了」並靜靜等待。見此，クリア不安地將放在膝上的手交握，緊握時清楚感覺到被手汗浸溼的手套傳來黏膩觸感。

 

　　「起初我認為既然蒼葉決定這麼做，那麼我至少要試著相信，別讓自己的擔心拖累你。可是即使我這麼想，無法和你在一起還是讓我感到非常難過、鬱悶。」

 

　　喉嚨因緊張而無比沙啞。

 

　　「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都希望能待在蒼葉身邊，就算會有危險、幫不上忙也沒關係，我想和蒼葉一起面對你所看到的事物，想這樣和你一直攜手走下去！所以……」

 

　　「クリア……」

 

　　「蒼葉對我而言比什麼都要重要，比起你被人糾纏或是受傷，被你拒絕要更加、更加地絕望。所以、求求你……請不要排斥我、請不要再把我獨自丟下，只有這件事……！」

 

　　過度不安讓他無法好好呼吸，急促的呼吸聲聽來有些像啜泣。クリア緊閉雙眼，不知該用何種表情面對蒼葉，緊盯雙腳的目光始終不敢抬起。

 

　　自己是否有好好說出來？是否向青年傳達了自己的想法？

 

　　是否有像青年一樣好好面對自己了呢？

 

　　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蒼葉的手掌疊上他微微發抖的雙手，伴隨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響落下。

 

　　「我一直很感激你的付出，沒有一天不珍惜我們現在的生活，只有這件事我絕對不會騙你。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情，讓你有這種感受真的很抱歉……クリア，你可以……不、你願意原諒我嗎？」

 

　　蒼葉真摯的話語滲透進傷痕累累的內心，溫暖自胸口擴散，冰冷而僵硬的四肢逐漸恢復溫度，灼熱的淚一發不可收拾地湧上。

 

　　反射性咬住嘴唇依然太遲，只能勉強止住聲音，無法忍住眼淚。

 

　　只要這樣就足夠。

 

　　被無視、吵架、冷戰、避不見面……不論這之間發生過什麼都不要緊，只要蒼葉依然有這份深愛自己、想與自己繼續生活下去的心意，對クリア來說就是最好的道歉。

 

　　他永遠不可能討厭、更不可能真的生蒼葉的氣。就算蒼葉沒有說這些話，聽完之前的解釋後一樣會選擇原諒，但是如此一來，兩人之間的信任一定產生變化吧。

 

　　因為兩人都不希望失去彼此，鼓起勇氣面對對方後才有這個結果。

 

　　思及此，眼淚更停不下來。

 

　　蒼葉沒有多說，僅伸手靜靜地環抱他的身子攬向自己。感受到這份溫暖，クリア不住低頭靠在蒼葉身上放聲哭泣。

 

　　クリア第一次了解比起悲傷，因為安心及喜悅而流下的眼淚更無法忍耐。

 

 

 

　　為了治療左腳的傷，蒼葉向羽賀請了一個禮拜的長假在家療養。

 

　　照顧蒼葉的事情由クリア全權負責。只不過話是這麼說，對於原本就每天在做家務、煮飯的クリア而言沒有太多改變，頂多是需要經常攙扶行走不便的蒼葉，並沒有造成他的負擔。

 

　　更不用說兩人剛和好，這一週與其說是照顧蒼葉，クリア認為更像是人家說的「蜜月期」。或許是想彌補這些個月的寂寞，連蒼葉也少見得黏著他不放，和難得變得像是小孩子的蒼葉相處非常愉快，真的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更換紗布時クリア不忘詢問蒼葉為何會被人拿刀相向。那時蒼葉露出複雜的表情苦笑了笑。

 

　　「我送完貨回平凡的路上撞見那幾個警察在欺負小孩子，看到他們敵不過我就去欺負年紀小的人我實在氣不過，當下什麼也沒想就出手了。」

 

　　以蒼葉的實力而言，應付四個欺善怕惡、沒有受過訓練的警察當然不成問題。然而為了保護小孩子，有些攻擊不免逃不開，所幸最後有順利讓兩位孩子逃走，也解決了找麻煩的警察。

 

　　但因為勉強使用被刺傷的腳進行攻擊，出血量相當危險，導致還沒回到店裡就在路上昏了過去。之後是蓮跑回平凡請羽賀幫忙，檢視完傷口的羽賀則急忙打電話請クリア來送蒼葉去醫院。

 

　　「你一定覺得我很蠢吧，明明好不容易才解決問題，卻又自己去找麻煩。」

 

　　「咦？完全沒有這回事啊。」

 

　　クリア望向蒼葉略顯詫異的臉龐，神情困惑地反問：

 

　　「蒼葉去幫助孩童脫困是件很棒的事，為什麼你認為我會這麼想呢？」

 

　　「因為你不是很討厭看到我受傷……難道不是？」

 

　　「我的確無法原諒有人傷害蒼葉，但是經過這次的事情我學到並不是所有傷口都是不好的。蒼葉為了我和多惠婆婆、以及那兩位孩子所受的傷並不是毫無意義，我認為要是否定傷口的存在，也會間接否定蒼葉對我們的關心，所以多少能夠接受了。」

 

　　「クリア你……」

 

　　「但不表示我能夠接受有人傷害蒼葉，我還是不會原諒那些警察的！要是他們再來找蒼葉麻煩，這次我一定會好好保護你！」

 

　　不知道青年想到什麼，呆愣的表情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激動情緒，一會兒後露出泫然欲泣的欣喜笑容回應「到時就麻煩你了」。

 

　　希望對方能注視自己的想法或許只是份貪心，然而就是這份希望對方能和自己在一起的心意所至，他才能存在於這個地方。

 

　　愛人的同時感受被愛的溫暖。付出的同時體會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實感。這次和蒼葉吵架讓他學習到情感並不只有一種呈現方式，痛苦與悲傷也並未全是壞事，甚至有時是為了抓住幸福而必須體會的事物。

 

　　クリア依然認為這次的事件他有其責任，但已經變得能去思考不同的事物。與其整日擔心為何自己無法幫上忙，不如想想還有什麼是自己能做的，即便痛苦得無法呼吸，至少也能明白自己為何難過。

 

　　況且，他並不是獨自面對這些困難。

 

　　在往後好幾年、好幾十年的未來裡クリア知道都會有人陪伴自己，所以感到恐懼、悲傷也不要緊。是蒼葉教會了他這件事。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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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